高俊宏

入暑的這幾週裡,緩慢地讀完了高俊宏「群島藝術三面鏡」套書(2015)的《諸眾:東亞藝術佔領行動》與《陀螺:創作與讓生》,餘下《小說:台籍日本兵張正光與我》。

《諸眾》裡有許多深刻切膚的畫面:

「我愈發感受到沖繩人臉上那雙厲鬼般的沉默眼神。剛到沖繩,從那霸機場搭乘Moro-Rail電車前往市區。坐在晃動的車廂中,第一時間即可感受出沖繩人的沉默,以及背後可能的排他性。那種敵意與大江在六、七〇年代面對沖繩人的質疑:『你為什麼來沖繩?』的感受也許未曾改變 …… 我忽然有一種錯覺,不是美軍基地蓋在沖繩這塊裸露的島嶼上,而是沖繩的城市、村落恰恰就蓋在美軍基地裡。這種悲傷深入人心,連不是沖繩人的我也無法閃躲。假如天皇作為一種絕對的權威,那麼日本屬於沖繩的說法所形成的反轉、反諷,已然化為一道道尖銳無比的光,回射本土人的眼睛,將沖繩蒙受《美日安保條約》的屈辱,擲回日本本土,以及其他心中對帝國主義存在著一絲牽連的人們,包含來自台灣的我,也從這面鏡子看到自己心中的帝國主義。」(頁93)

澀谷車站旁的地下道(國道二四六),在區役所的安排下,由藝術學校的學生和居民完成壁畫後要求野宿者離開。高俊宏引野宿者市村美佐子自述:

「這些畫壁畫的人沒有考慮到已經有人住在這邊,他們無視這些事情,腦海中沒辦法想像這裡有人居住,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…… 當時有很多支援野宿者的民間人士試圖聲援,就在抗議遊行當晚,忽然有不知名人士到壁畫牆邊放火燒了瓦楞紙箱 …… 因為都燒光了,這裡曾經發生什麼事大家也不知道。所以我決定每天晚上睡在這裡,並在焦黑的牆壁、地板上,一條線一條線地畫了很多流星,然後穿著有星星的衣服睡覺 …… 當時是十二月真的太冷了,只好睡到瓦楞紙箱裡。但是睡在街頭還是滿恐怖的,後來我開始用金色的紙做了很多星星,貼在黑色的牆上、地板、瓦楞紙箱上。透過這些物件製造一個空間,讓一般人比較不想靠近,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被這些星星保護著。」(頁77)

《陀螺》環繞著他、他人對創作與背景的思考評論:

「父親作為一位水泥工的去世後,我遲鈍地感到赤裸裸的階級暴力,以及他可悲的一生。於是我的關注與其說是歷史,我更想面對的是暴力。這裡面,對於觀念品味式的愛好、評鑑已經不重要了。如何面對暴力,除了涉及到『敘事』,則是更複雜的事,包含自己身上的暴力,甚至敘事本身也存在著暴力問題,這些都是我在思考下一階段作品時的重點。」(王柏偉,〈個體的認知框架,共同生活與政治學:高俊宏專訪 〉,頁283)

「資本世界的專長之一是『監禁』精神分裂者,它阻擾一個個想要自由居住在田野、山巔、水畔的精神分裂者,回收他們後監禁於一個個被規劃好的公寓、集合式住宅裡;它阻援一個個街上遊蕩的人們,將他們安置在百貨公司或遊樂場裡,因為花時間遊蕩而不工作、消費簡直是不道德的事。可是資本世界卻放任自己遊山玩水,成為合法的精神分裂者,成為其自身的疆界線。」(〈僕人的僕人〉,頁230–23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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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讀《橫斷記:臺灣山林戰爭、帝國與影像》。
這麼應景地回到大學時代。暑假開始了,正要上山。

萬巴德 Patrick Manson

重讀《帝國的醫生:萬巴德與英國熱帶醫學的創建》(李尚仁,2012)。當初閱讀這本書,是在參加近代史研習營後,對重視個人與脈絡的歷史學取徑也感到很有興趣。這次再讀,更能注意到文中強調的行動者、帝國中心邊陲、殖民地脈絡與學科建構間的關係網絡。

幾點筆記:

nurse:「當地(殖民地)乳母在歐洲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」連結了「當時生物學理論有關性別生理分工在自然經濟中重要性」的說法。(頁182)

天文學助手:「十九世紀天文學研究更設計出嚴密的監督法,管控那些從事精密觀察、工作份量吃重但被認為知識水準不高的助手,以校準其觀察結果。」(頁192,腳註85,引Simon Schaffer 1988 “Astronomers Mark Time: Discipline and the Personal Equation,” Science in context 2 (1): 115–145

Bruno Latour的「計算中心」(center of calculation):「事實上,十九世紀許多博物館與博物館式機構,都可稱得上是『計算中心』。這些中心的『分類系統與自然史插圖的慣例,提供命名與描繪標本的標準程序』,此外,它們也『具備高度紀律的體制安排來集中標本,而其排列組合的方式所組合的整體,讓植物學家與動物學家能看出其中的新事物』。」(頁294–295,腳註28–29,引 David Philip Miller “Joseph Banks, Empire, and ‘centers of calculation’ in late Hanoverian London,” in David Philip Miller and Peter Hanns Reill 2010 [eds] Visions of Empire: Voyages, Botany, and Representations of Nature. Cambridge: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)

上段文字讓我想到 Rainer F. Buschmannn 在 Hoarding New Guinea (2023) 所言,十九世紀從世界各地收集而來、囤放在德國大小民族學博物館中,久久不見天日的民族學藏品。

真杉静枝 Masugi Shizue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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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杉静枝 著『ことづけ』,新潮社,昭和16.
国立国会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https://dl.ndl.go.jp/pid/1134274 (参照 2024-06-11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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讀《真杉靜枝與殖民地台灣》(吳佩珍,2013)是一件快樂的事。

在兩百餘頁的篇幅裡,作者引入真杉與其同時期男女作家的文本,對日本殖民者群像做出地域、性別與階層的對位比較。橫跨小說、報導、評論、隨想的文本翻譯,不僅推動論述(突出真杉靜枝的殖民地成長背景與其作品的複雜性),也在殖民地台灣歷史敘述中引入了主觀的情感與紋理。

亞洲(日本)與美洲(美國、墨西哥)相關的兩點筆記:

在1939年與真杉靜枝一起訪台的中村地平,於隔年起在雜誌連載《長耳國漂流記》此一融合文獻、田野調查與虛構形式的長篇小說。在該文的第二章,中村描述1873年水野遵與樺山資紀來台調查發生於1871年「高士佛番社」攻擊琉球漁民事件,並透過數起插曲,「以虛構的筆調描寫原住民如何遭漢人剝削迫害,同時轉而朝向日本人求救」(頁72)。其中一個例子是「…樺山一行遭逢了一群『熟番」女性,在她們企圖登上樺山一行人的戎克船進行賣淫時,同行的墨西哥人皮托兒說道:『生番當中絕不會有這樣的事。比起熟番,生番在道德上要來得更嚴謹……因爲熟番與支那人共同居住了三百年,或許因爲如此而完全受到支那人極壞的影響。』」(頁74)

真杉靜枝在1954年出版的小說〈燃燒的雪〉中,描述日本女性Masugi於戰後抵達美國,受當地作家之邀造訪其寓所。在Masugi作客期間,作家特意自華盛頓找來一位美國青年,「但Masugi發現自己與他完全找不到共通點。」在兩人的對話中,這位「因擁有完整的日本知識而有強烈的自信」的青年「堅稱『日本人根本不研究,什麼都不研究』,『奈良的美術是從朝鮮帶來的,以及以來自朝鮮的東西製作而成。同時,日本人也不曾有過發現,有的則是被費諾羅薩發現的……日本人從沒自己做過東西,也沒有發現過東西』。在他賣弄學問的淡淡的表情面前,Masugi憤怒的程度,讓主人嚇得馬上要當場站起身來。…」(頁200–201)

長井一禾 Nagai Ikk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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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本美術出版社 [編]『日本名画家鑑』,日本美術出版社,大正15.
国立国会図書館デジタルコレクション https://dl.ndl.go.jp/pid/918802 (参照 2024-06-0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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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神明離去之後》(劉錡豫,2024)裡有位曾經造訪臺灣的日本畫家長井一禾。

在說明畫家作品入藏台灣神社的始末前,作者簡述了長井的生平,提到他「…在岡倉天心的老師費諾羅沙(Ernest Fenollosa, 1853–1908)的勸說下前往美國活動,一邊旅行,一邊辦展售畫。…1906年舊金山大地震,造成數千人喪命。一禾在這段時間成為當地日本難民的領導者,被稱作『日本村的村長』而受到景仰。…」(頁45–46)

Isla Formosa

Formosa, 14. – Los japoneses encuentran mayor oposición de lo que esperaban en subyugar á los naturales de esta isla. Ultimamente fueron derrotados severamente.

El cólera se extiende, pero hasta ahora no ha causado muchos estragos.

– Guatemala, lunes 19 de agosto de 1895, Diario de Centro-América